“老默，你对以后，有什么规划吗？”

    “比如回去京海之后，准备做点什么营生？”

    陈金默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他有些许胆怯的抬起头，看向祁同伟。

    那张被岁月和铁窗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浑浊的眼神中，满是小人物认命般的昏暗：“打算吗？”

    “祁局长…我…我还真没什么打算。”

    “像我这种人，还能有啥打算？”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仿佛杯壁上传来的滚烫感，才能证明自己尚存于世。

    “小时候没念过几年书，字都认不全…”

    “后来好勇斗狠，一天天就是打架斗殴。”

    “再后来就开始小偷小摸，甚至到最后…都开始抢劫了。”

    “如今虽然放出来了，可是身上又背着个‘抢劫犯’、‘坐过牢’的名头…”

    陈金默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

    “不管走到哪儿，人家看我的眼神…都像看一堆臭狗屎，躲我都来不及呢。”

    “除了去工地搬砖、码头扛包之外…别的地方，人家一听我的底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唉…嫌晦气，更怕惹麻烦。”

    说着，陈金默深吸一口气。

    试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绝望，毕竟他此时此刻面对的，是恩人祁同伟。

    “没敢想别的，现在就想…就想带着瑶瑶回京海…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打打零工，卖卖力气…”

    “实在不行，继续捡破烂拾荒也成…”

    “只要…只要能把这孩子拉扯大，让她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

    “我这辈子，就算对得起孩子，对得起翠翠…对得起您当年的恩情了…”

    劳改犯父亲的目光，投向正在安静吃糖的可怜女儿。

    那眼神里面蕴藏的深沉的父爱，几乎要溢出来了，却也沉重得让人心疼。

    是啊，一个刑满释放的抢劫犯，不再犯罪就不错了，还能做些什么营生呢！

    祁同伟沉默地听着，办公室内一片沉寂。

    陈金默身上那种被社会彻底边缘化的绝望，还有那种为了女儿甘愿沉入最底层的卑微坚韧。

    祁同伟能够感同身受，毕竟天底下还是普通人多，还是苦命人多。

    他本不过是随口问问，不过转念一想…

    如今初到吕州，看似手握重权，实则步步惊心。

    老师高育良的谋算初开，李达康的阳奉阴违，赵立春的遥控施压，以及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

    最近他这个当红炸子鸡新官上任，身边看似围着不少人，上赶着的来巴结靠拢自己。

    可真正能托付后背、毫无保留信任的，一个都没有。

    而眼前的陈金默…

    一个身无长物、背负污点的前罪犯！

    却能将“恩义”二字，看得比命还重的刑释人员…

    还是一个为了女儿，可以付出一切的父亲…

    如此这人…其实可用。

    且用的得当，未尝不能替自己建功立业。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劈开了祁同伟的思绪。

    祁同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看向陈金默那双带着卑微与惶恐的眼睛。

    “老默，会开车吗？”

    “啊？！”

    “开…开车？”

    陈金默先是一愣，然后茫然地点头道：“会…会啊。”

    “出事前开过几年小货车，那会儿是b本儿。

    “驾驶证…现在…出来后在京海车管所补的，c照…”

    “好，齐活了！”

    祁同伟斩钉截铁道：“那你就别回京海了。”

    “留下来，给我开车吧。”

    ？！

    “啊？！”

    这句话瞬间让陈金默感觉自己耳朵根子出现幻听了！

    他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

    “我…我没听错吧？”

    “给…给您…开车？”

    “祁局长…您…您是说…让我…当您的司机？！”

    祁同伟微笑着点点头道：“对啊。”

    “不然呢？”

    “难道还让我给你当司机？”

    陈金默赶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着急忙慌地解释道：“那那那…那哪能呢。”

    但起初巨大的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惶恐和自惭形秽感。

    陈金默来回搓着手，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那…不行啊！”

    “绝对不行啊！”

    “祁局长！”

    “您…您那是什么身份！”

    “我…您…您抬举我…可…可我是什么人？”

    “一个刚放出来的抢劫犯！”

    “一个蹲过大牢的烂人！”

    “我…我哪配给您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开车啊？！”

    “这…这要是传出去了…外头的人会怎么看您？”

    “会说您祁局长…用一个劳改犯当司机！”

    “这对您的名声…您的前程…我这…我这不成了害您的罪人了吗？！”

    “不行！这绝对不行！”

    “您的心意我领了，我…我陈金默不能坑了自己的恩人呢。”

    他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哈哈哈。”

    祁同伟闻言一笑，转起身来。

    如果陈金默直接答应的话，他反而才不会放心。

    反过来，陈金默越是拒绝，越是为自己考虑，那他就越是用对这个眼前人了。

    “老默。”

    “这么说，你不是不想，更不是不愿意。”

    “而是怕外人说我闲话，也怕你干不好这个活儿是吗？”

    陈金默闻言一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祁同伟见状，轻声笑道：“别担心。”

    “第一，我是执法者，是一名警察。”

    “警察的职责，不只是抓坏人。”

    “更要帮助那些愿意改过自新的人，重新回归社会，堂堂正正做人。”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不是要挟恩图报。”

    “而是希望能让你，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女儿。”

    “并且远离过去，走上正道。”

    “这就是我身为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

    “这可不是施舍，而是职责所在！”

    说到这里，祁同伟顿了顿，紧接着，目光扫过沙发上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们的黄瑶。

    随即声音又放缓了一丝：“第二，这份工作很简单。”

    “每天早晚，准时接送我上下班。”

    “平时除了去市里或者省里开会之外。”

    “就是偶尔出趟差，跑跑长途。”

    “最多就是下班和其他领导、同事、三五好友去吃个饭什么的。”

    “其他时间，你可以自己安排，去照顾瑶瑶。”

    “单位里呢有食堂，一日三餐免费，伙食标准挺高，吃的也不错。”

    “有荤有素，营养搭配，你以后，每天可以带着瑶瑶一起吃。”

    “至于住的地方…单位这里，我隔壁给你安排个小办公室，能躺能睡。”

    说着，祁同伟又伸手指向窗外老城区方向。

    “市局老家属院那边，我让人给你协调一个单间宿舍。”

    “虽然是预制板老楼，旧点儿、破点儿。”

    “但遮风挡雨足够了。”

    “至少让你们父女俩，有个安稳落脚的地方。

    “附近的小学、初中都是重点，我来给瑶瑶安排。”

    “至于你的待遇…按市局工勤岗司机最高标准走，该有的保险一样不少。”

    “当然…毕竟你以前犯过事儿，工勤编制我是给不了你了，但是可以签劳务合同。”

    “只要我祁同伟当一天这个局长，就保证你的生活有保障。”

    说着，祁同伟继续向前靠近一步，距离陈金默只有半尺之遥。

    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和铁血从警生涯淬炼出的凛冽气息，顿时让陈金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三！”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压低，直刺陈金默灵魂深处。

    “同时也是最重要的！”

    “我祁同伟初到吕州，人生地不熟。”

    “环顾四周，看似前呼后拥、身居高位，实则危机四伏。”

    “所以，我需要一个人…”

    “一个我能把后背交给他的人！”

    “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背叛我的人！”

    “我不瞒你，你也不要和我唠那些有的没的。”

    “我只问你一句！”

    “老默，你老实告诉我。”

    “你陈金默，值不值得我祁同伟这份信任？！”

    “如果你觉得我祁同伟值得，你陈金默也能对得起这份信任的话。”

    “那以后，这方向盘，我就交给你了，你就给我握稳了！”

    “如果你觉得做不到，或者心里还有半点犹豫，或者你觉得以后时间久了，会产生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那么现在，你就带着瑶瑶，转身离开，回到京海去。”

    “那边，有我不少朋友和老部下，我会和他们打招呼关照你。”

    “咱们以后，也还是朋友。”

    “我绝不拦你，也绝不怪你！”

    “但如果你选择留下了…”

    “那以后，你陈金默，就是我祁同伟的——自家兄弟！”

    “而瑶瑶，以后不仅是你的女儿，同样也是我祁同伟的义女！”

    “好了，现在，给我一个答案吧。”

    “走，还是留？！”

    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