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李剑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崭新而充实的节奏。

    陈医生的会谈仍在继续，但重点已从最初的情绪稳定，逐渐转向对未来的探讨。李剑开始能够更清晰地描述自己的感受，甚至偶尔会主动问及创伤后应激反应的一些表现，试图更科学地理解自己。

    “这意味着我在变好，对吗，陈医生？”一次会谈结束时，李剑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问道。

    陈医生温和地笑了笑：“这意味着你正在重新获得对自我和生活的掌控感，李剑。这本身就是一种‘好’。”

    而另一项重要的变化，来自于尹异赫某天傍晚带来的一个厚重文件夹。

    “看看这个。”他将文件夹推到李剑面前，语气如同布置一项普通工作。

    李剑疑惑地打开，里面是装帧精美的画册和项目计划书。那是一个位于江南区的顶级美术馆扩建项目——“灵泉艺术中心”，计划新增一个当代艺术翼楼。

    “这是尹氏旗下基金会主导的项目。”尹异赫轻描淡写地说，“扩建部分的内部空间设计和首批展品策划，需要一个有专业眼光又足够细心的人来跟进。”

    李剑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尹异赫。艺术管理，这正是他被迫中断的学业和专业方向。

    “我…我不行的…”下意识的自我否定脱口而出。尽管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大量书籍，尽管陈医生鼓励他重拾自信，但真正面对机会时，那种根植于骨髓里的不配得感再次攫住了他。

    “为什么不行？”尹异赫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你的入学成绩是当年专业第一。大一时那篇关于空间叙事与观展体验的短论文，我看过，观点很犀利。”

    李剑彻底怔住。他连这个都查到了？那篇论文只是课程作业，他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我没有任何实际经验…”

    “谁生来就有经验？”尹异赫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项目团队里有资深的设计师和策展人，你需要做的是协调、提出想法、学习，然后做决定。”

    “做决定？”李剑喃喃重复。

    “对，做决定。”尹异赫倾身，指尖在项目书的“艺术总监（实习）”职位上点了点，“小到一面墙的颜色，大到一件展品的去留。这就是你的工作。当然，每个决定都需要有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他的目光锐利而直接：“李剑，你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间公寓里。你需要走出去，需要一件事来证明你的价值——不是向别人证明，是向你自己证明。”

    这些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李剑心上。恐惧和一丝被点燃的渴望在他胸腔里激烈交战。他低头翻动着精美的项目书，那些设计草图、空间模型，都是他曾经梦想触及的世界。

    “我…如果搞砸了怎么办？”他声音干涩地问。

    “尹氏赔得起。”尹异赫的回答狂妄得近乎平静，“但你不会搞砸。因为我相信我的判断。”

    “我相信我的判断。”这句话比任何鼓励都更有力量。李剑深吸一口气，感觉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从心脏蔓延向四肢。他紧紧攥着项目书的边缘，指节泛白，然后，他抬起头，迎上尹异赫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好。我试试。”

    尹异赫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随即恢复公事公办的模样：“明天上午九点，司机会送你去项目组报到。负责人姓金，是我的下属，他会带你熟悉情况。”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一天去项目组，李剑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项目组设在尹氏大厦的其中一层，环境专业而高效。负责人金组长是一位四十岁左右、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对李剑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态度礼貌而疏离，公事公办地介绍了团队成员和项目进度。

    李剑能感觉到一些好奇、探究，甚至略带轻视的目光。一个空降的、没有任何履历的“艺术总监”，还是“实习”头衔，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熟悉项目中。

    起初，他几乎不敢发言，只是在会议中默默记录。晚上回到公寓，他会花大量时间查阅资料，恶补相关知识，常常等到尹异赫发来“早点休息”的简讯，才惊觉已是深夜。

    尹异赫从不询问他工作的具体细节，只是偶尔在共进晚餐时，会看似随意地提一两个关于艺术市场或设计潮流的问题，引导李剑表达看法。这种交流更像是一种思维碰撞，让李剑获益匪浅。

    转机发生在一个关于展厅主色调的讨论会上。团队内部产生了分歧，一方主张沿用美术馆传统的象牙白，稳妥大气；另一方则建议尝试更具现代感的浅灰色，但担心过于冷峻。

    大家争论不下时，坐在角落的李剑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或许…可以尝试一种非常浅的暖灰色，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米黄调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李剑感到脸颊发热，但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色卡，走到前面。

    “这是诺斯灰，一种非常微妙的颜色。在自然光下，它会呈现出接近象牙白的温暖，但在射灯下，灰色的质感会凸显出来，既能衬托展品，又能营造沉浸感。”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出电脑里的色板对比效果图，“而且，这种颜色与我们已经选定的地面材料和水磨石能形成很好的呼应…”

    他条理清晰地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金组长推了推眼镜，第一次用正眼打量这个年轻人：“这个建议有数据支持吗？比如对观众停留时间和情绪的影响？”

    李剑点了点头，将提前准备好的一份关于博物馆色彩心理学的分析报告发到了公共屏幕上。这是他熬夜整理的成果。

    金组长仔细看着报告，半晌，点了点头：“可以考虑。李总监，这个颜色选定和后续的搭配方案，由你负责跟进，下周给我具体提案。”

    “总监”？他称呼他“总监”？虽然可能只是程式化的称呼，但李剑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他强作镇定地应下：“好的，金组长。”

    那一刻，他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不是别人看他的眼光，而是他看待自己的方式。

    晚上，他忍不住把这个小小的进展分享给了尹异赫。他没有夸张，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会议过程。

    尹异赫正在用平板电脑处理邮件，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回了两个字：“不错。”

    但李剑却捕捉到了他唇角那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弧度。就是这么一点点微小的认可，却让李剑一整个晚上心情都像沐浴在阳光里。

    他开始更积极地投入工作，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虽然依旧会忐忑，但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畏首畏尾。他发现，当你的建议是基于扎实的准备和清晰的逻辑时，是能够获得尊重的，哪怕你资历尚浅。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宣判的李剑。他正在用自己的头脑和努力，一点点搭建属于自己的人生支架。尽管还很纤细，但确确实实，是握在他自己手中的。

    一天下班后，他没有让司机直接送回公寓，而是让车在距离公寓一条街的地方停下。他第一次独自走在首尔傍晚的街头，混在下班的人群中，听着周围的嘈杂，看着商店橱窗里的灯火，一种陌生的、属于普通人的鲜活气息包裹着他。

    他走进一家面包店，买了一个刚出炉的奶油面包。站在街角，他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很简单，却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自由，不仅仅是脱离牢笼，更是拥有选择买个面包、独自在街头走一走的权利。

    他拿出手机，对着街景和手里的面包拍了一张照片，犹豫了一下，发给了尹异赫。没有配文。

    几分钟后，尹异赫回复了，依旧言简意赅：

    “知道了。早点回来。”

    李剑看着那行字，迎着微凉的晚风，慢慢走回那个被称为“家”的公寓。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