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郑怀古的“心事”终章(下)
巴黎归来的喧嚣渐渐沉淀,合作社的生产经营步入新的轨道,一切都显得蒸蒸日上。但陈山河却敏锐地察觉到,郑怀古老爷子近来的沉默,似乎比以往更深沉了。他不像以前那样,总爱在车间里转悠,指点徒弟们的手艺,反而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待在他的“专家工作室”里,对着那堆陪伴了他一辈子的老工具,或着窗外那片熟悉的黑土地,一坐就是半晌,眼神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这晚,月朗星稀。陈山河提着一壶新沏的浓茶和一小碟花生米,再次敲响了郑怀古工作室的门。屋里,老爷子正就着台灯昏黄的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把手感已磨得无比顺滑的凿子、刨刀,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
“郑师傅,还没歇着?”陈山河在他对面坐下,倒了两杯茶。
郑怀古“嗯”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半晌,才叹了口气,放下工具,端起茶杯,却没喝,目光落在窗外如水的月光里。
“山河啊,”老爷子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有的感慨,“这段日子,俺这心里头……老是翻来覆去的。”
“您说,我听着。”陈山河知道,老爷子这是要掏心窝子了。
“咱这合作社,眼瞅着是越来越红火了。”郑怀古缓缓道,“机器也添了,新厂房也盖了,订单都接到外国去了,连巴黎那样的大码头都去过了……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这是好事,大伙儿日子有奔头,俺心里头,也高兴。”
他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下来:“可不知道咋的,俺这心里,有时候……空落落的。你看现在,画图有电脑,开料有机器,连雕花都有那啥数控的玩意儿……年轻人脑子活,学得快,是好事。可俺这双手,这几十年来摸木头摸出来的那点‘感觉’,那点‘火候’,好像……越来越用不上了,也没人稀得听了。”
他抬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在灯下仔细端详着:“以前带徒弟,是手把手地教,一凿一斧地抠,错了骂,对了夸。现在呢?石根忙得脚不沾地,小满他们学的,是看图纸、操弄机器……俺这点老经验,老规矩,说出来,有时候都觉得……不合时宜了。”
陈山河心里一酸,他明白了。老爷子的“心病”,不是嫌合作社发展快,而是怕自己毕生所学、所依仗的“手艺魂”,在这飞速变化的时代里,慢慢失去了价值,怕被这滚滚向前的洪流,无声地抛在后面。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自身存在价值的迷茫和失落。
“郑师傅,”陈山河放下茶杯,语气无比郑重,“您这想法,可不对!”
他指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车间:“您说的机器、电脑,是工具,是让咱干活更利索的帮手!可咱‘北匠’的魂是啥?是您这双手摸出来的木性!是您脑子里装了几十年的榫卯变化!是您一眼就能看出木头‘脾气’的火候!”
“是,现在年轻人学新东西快,可没有您这根‘定海神针’把关,机器雕出来的花,就是死的!没有您把握那最后一道‘校形’的巧劲,再好的料也出不来神韵!巴黎那个大评论家为啥对咱竖大拇指?他夸的不是机器,是机器后面,您这份谁也替代不了的‘匠心’!”
陈山河越说越激动:“咱现在路子宽了,更离不开您这‘老根’!以后,不是让您去学开机器,是让您用您这双‘慧眼’、这颗‘匠心’,去指挥机器!去教年轻人,怎么让机器听人的话,怎么把冷冰冰的机器活儿,做出热乎乎的人情味儿来!这比光会耍凿子,更难,也更金贵!”
他看着郑怀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郑师傅,您不是没用了,您是升格了!从‘工匠’变成‘大师’了!往后,您得把您这肚子里的‘宝贝’,不是光用手做出来,还得用嘴说出来,写成规矩,传下去!让咱‘北匠’的手艺魂,在新时代里,用新法子,活得更精神!”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了郑怀古的心坎上。老爷子怔怔地看着陈山河,昏黄的光线下,眼眶有些湿润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拿起桌上那把最老的凿子,摩挲着光滑的木柄,喃喃道:“升格……大师……传下去……” 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释然却又带着点新挑战意味的笑容,“你这小子……倒是会给俺这老家伙……派新活儿。”
这一夜长谈,郑怀古没有立刻豁然开朗,但眉宇间那积郁已久的沉郁,却明显化开了不少。逆袭的路上,最难的跨越,往往是内心的沟壑。当老匠人终于领悟,他的价值并非固守于具体的手作,而在于将其蕴含的智慧、标准与精神,提炼、传承并赋能于新的时代,那么,他便真正完成了从“匠人”到“师者”的蜕变。郑怀古的“心事”终章,或许,正是“北匠”精神得以真正传承和升华的新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