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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明月永照

    夕阳西下,将丞相府的花园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

    两把并排摆放的紫檀木摇椅轻轻晃动着,发出舒缓的吱呀声。

    左边椅上,司徒岸已过花甲之年,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长衫,膝上盖着薄毯,手中握着一卷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温柔地追随着院中玩耍的两个小小身影。

    那是他五岁的曾孙,司徒家的第四代——男孩叫明轩,女孩叫语柔。

    两个孩子正在追逐一只彩色毽子,笑声清脆如铃,惊起了枝头几只归巢的雀鸟。

    右边摇椅上,凌无双同样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飒爽英气。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银线菊花的衣裙,手中拿着一件未完工的小衣裳,针线在指间灵活穿梭,时不时抬眼看看孩子们,又侧头看看身旁的老伴。

    “慢些跑,仔细摔着。”她扬声叮嘱,声音不复年轻时清亮,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

    “太祖母,看我的!”

    明轩一个跃起,将即将落地的毽子踢高,毽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语柔脚边。

    语柔不甘示弱,抬脚一勾,毽子又飞了起来。

    凌无双笑着摇头,继续缝手中的衣裳。那是一件给语柔做的新秋衣,领口绣着精致的蝴蝶。

    她的手已不如年轻时稳,针脚却依旧细密均匀。

    一只苍老而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凌无双抬眼,对上司徒岸含笑的眼眸。

    “天色暗了,仔细伤眼。”

    司徒岸低声说,从她手中取过针线和小衣,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这些活计让丫鬟们做便是,何须你亲自动手。”

    “她们做的,哪有我做的好?”

    凌无双嗔道,却顺从地由他握着双手,“语柔那丫头,挑剔得很,上次绣房送来的衣裳,她说蝴蝶翅膀不够灵动,非要我给她绣。

    这丫头,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这般讲究。”

    “自然是随了你。”

    司徒岸笑道,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松弛的皮肤,那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与淡淡的老年斑,却依旧是他最熟悉、最珍视的一双手,“你年轻时,验尸断案讲究证据确凿,一丝不苟;

    给孩子做衣裳,也一样讲究针脚纹样,半点不肯马虎。”

    凌无双闻言,眼中泛起笑意与怀念:“说起验尸……昨日我去六扇门转了转,如今的年轻人,用的那些新工具、新法子,我瞧着都有些眼花了。

    不过那份认真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有个小姑娘,为了查清一桩疑案,三天三夜没合眼,就守着尸体找线索,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

    “你呀,还是闲不住。”

    司徒岸摇摇头,眼中却满是纵容,“都这把年纪了,还总往六扇门跑。

    小心那些年轻人嫌你啰嗦,背后叫你‘老祖宗督察’。”

    “他们敢!”

    凌无双故意板起脸,随即又笑开,“其实他们待我极好,总拉着我问当年的案子,问我追魂索的用法,问我怎么从指甲缝里找线索……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朝气蓬勃,一心想为民除害。”

    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的屋脊,天边只余一抹绯红的霞光。

    丫鬟悄声上前,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放下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与两碟点心,又默默退下。

    茶是司徒岸喜欢的庐山云雾,点心则是凌无双爱吃的桂花糖糕和枣泥山药糕。

    司徒岸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凌无双手中。

    茶杯温热,茶香袅袅。

    凌无双抿了一口,满足地舒了口气。

    “还是这个味道。

    记得那年从江南回来,你特意寻了这茶的方子,让府里的茶师学着做,一做就是几十年。”

    “你喜欢,便一直做着。”

    司徒岸也喝了口茶,目光投向渐暗的天际,“这些年,我们喝过多少好茶?

    西湖龙井,武夷岩茶,云南普洱……可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云雾最合心意。”

    “因为习惯了。”凌无双接口道,侧头看他,“就像习惯了你在身边。”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司徒岸心头一暖。他伸出手,将她的手重新握入掌心。

    两只手都已布满皱纹,皮肤松弛,关节处有些微微的变形,可当他们十指相扣时,那种契合的感觉,与年轻时并无二致。

    “后悔吗?”司徒岸忽然问,声音很轻。

    凌无双微怔:“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司徒岸转过脸,深深看着她,“这一生,跟着我,你经历了太多惊险。

    鬼官案,江南追杀,明月宗叛乱,太后宫变……多少次生死一线。

    若非嫁我,你或许能做个更单纯的女捕头,安稳度日,不必卷入这些朝堂纷争,不必时时为我提心吊胆。”

    凌无双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

    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温柔而坚定的光。

    “后悔啊。”她忽然说。

    司徒岸的手微微一紧。

    凌无双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少女般的狡黠:“后悔没早点敲开你那书房的门。”

    司徒岸愣住。

    “记得吗?”凌无双握紧他的手,“鬼官案时,我怀疑你有所隐瞒,夜里潜入你书房想找证据,结果被你设下的陷阱逮个正着。

    那时我就在想,这男人怎么这么讨厌,又这么……吸引人。

    若是我再大胆些,早些与你坦诚相对,或许我们能更早相知,少走些弯路,多些相伴的时光。”

    司徒岸怔怔看着她,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沙哑却满是愉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擦过她眼角的细纹。

    “你啊……”他摇头叹息,眼中却盛满柔情,“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院中,两个孩子的嬉闹声渐渐低下去。

    奶娘上前,轻声哄着他们回屋用晚膳、洗漱。

    明轩和语柔跑过来,一人一边扑到司徒岸和凌无双膝前。

    “太祖父,太祖母,我们明日还能来玩吗?”明轩仰着小脸问。

    “自然能来。”

    司徒岸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只要你们听话,太祖父这儿永远欢迎你们。”

    语柔则举起手中一个草编的小蚱蜢:“太祖母,这是我跟哥哥一起编的,送给您。”

    凌无双接过那只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蚱蜢,仔细看了看,郑重地收进袖中:“真好看,太祖母很喜欢。

    明日太祖母教你们编蜻蜓,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齐声应道,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奶娘走了。

    花园里重归宁静。

    最后一抹霞光隐去,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浮现点点星光。

    仆人在不远处的廊下挂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孩子们都长大了。”

    凌无双望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轻声感慨,“宸儿在兵部干得有声有色,玥儿在宫中教导公主,为人处世周全得体。

    瑾弟家的几个孩子也都出息了,有的在地方为官,有的在书院教书。

    咱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真好。”

    “是啊。”

    司徒岸握紧她的手,“这些年,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看着孙辈、曾孙辈出生、长大,就像看着生命在延续,看着我们共同创造的一切在传承。”

    他顿了顿,望向夜空:“还记得我们的十年之约吗?”

    凌无双点头,眼中泛起温柔的光:“当然记得。

    你说等孩子们大了,便辞官带我游历天下。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

    西域的大漠孤烟,南海的碧波万顷,西南的十万大山……我们都看过了。

    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

    “我也是。”

    司徒岸侧过头,与她额头相抵,“那些年,我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游山玩水,尝遍美食,没有朝政纷扰,没有案件压身,只有你我。

    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我早些辞官,是不是我们能更早享受那样的日子?”

    “不。”

    凌无双摇头,认真道,“正是因为那些年我们为国为民付出了足够多,退下来时才能心安理得,才能尽情享受。

    而且……若不是经历过那些风雨,我们或许也不会如此珍惜彼此,珍惜平淡相守的时光。”

    司徒岸凝视着她,心中涌动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得此良伴。

    她懂他,支持他,与他并肩作战,又在他疲惫时给他温暖的港湾。

    她不只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他的战友,他灵魂的另一半。

    “无双,”他轻声唤她,“这一生,我最不后悔的,便是当年在停尸房与你争辩,在阳春面摊与你同桌,在书房与你签订那份‘合作协议’。

    那些看似偶然的交集,实则是命中注定的开始。”

    凌无双眼中泛起泪光,却笑着:“我也是。

    最不后悔的,便是当年没有因为你的‘讨厌’而退缩,而是一次次敲开你的门,走进你的世界。”

    两人相视而笑,双手依旧紧紧交握。晚风轻拂,带来院中桂花残留的甜香。

    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

    “老爷,夫人,该用晚膳了。”

    老管家司徒忠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已服侍司徒家三代人,如今也已是古稀之年。

    “就来。”司徒岸应道,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坐了片刻,与凌无双一起看着夜空。

    一轮明月悄然升起,越过屋檐,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月光清辉如水,洒满庭院,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前厅檐下那块御赐的“国之柱石”匾额上。

    匾额历经岁月,漆色依然庄重,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忠伯,”凌无双忽然开口,“去把我书房里那个紫檀木匣子拿来。”

    司徒忠应声而去,不多时捧来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

    凌无双接过,打开匣盖。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许多物件:一枚陈旧的六扇门腰牌,一把小巧的验尸刀,一截磨得光滑的追魂索,几本泛黄的案卷笔记,还有一对镶红宝石的弯刀模型——那是靖王夫妇送给他们的纪念品。

    而在这些物件之上,静静躺着一支白玉蝴蝶簪,蝶翼上的金丝依旧闪亮,那颗朱砂珠在月光下红得温润。

    凌无双取出玉簪,在手中轻轻摩挲:“这些年,这些东西我一直收着。

    有时候看看,就像重新走了一遍来时的路。”

    司徒岸从匣中取出那枚六扇门腰牌,指腹抚过上面“凌无双”三个已有些模糊的字:“这块牌子,当年不知让多少歹人闻风丧胆。”

    “你这块相印,不也一样?”

    凌无双轻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印章,那是司徒岸的私人小印,上面刻着“岸月无双”四字——是他成亲后自己设计的,寓意“江岸明月,举世无双”。

    司徒岸接过小印,与腰牌并排放在掌心,看了许久,才将它们放回匣中。

    “这些,将来留给孩子们吧。”

    他合上匣盖,“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太祖父太祖母,曾经这样活过,爱过,奋斗过。”

    凌无双点头,将玉簪重新簪入发髻。

    白发如雪,玉簪如月,朱砂一点红,依旧明媚。

    司徒忠又低声催促了一次。

    司徒岸这才扶着摇椅扶手,缓缓起身,又伸手将凌无双扶起。

    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向灯火通明的饭厅。

    他们的脚步都已迟缓,腰背也不再挺直,可并肩而行的姿态,却与年轻时一般无二。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从来就是一个整体。

    饭厅里,子孙们已等候多时。

    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问候。

    长桌上摆满了家常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司徒岸与凌无双在主位坐下,看着满堂儿孙,相视一笑。

    这一生,他们破过无数奇案,经历过惊涛骇浪,也享受过平淡温馨。

    他们改变了这个国家的许多事,也守护了许多人。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始终拥有彼此,从青丝到白发,从未放开紧握的手。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万里,永恒地照耀着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也照耀着这个充满爱与传承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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