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分类的第一课，”赫卡忒那不辨男女、带着空灵回响的声音，在陆寻的意识核心里直接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每一个念头，“在你学会给自己的记忆贴上‘可回收’与‘有害’的标签之前，你得先知道，它们值多少钱。”

    这话说得，突出一个资本家的冷酷无情。

    陆寻感觉自己像个第一天进厂的打工仔，被画风清奇的厂长拉着进行岗前培训，培训内容还是“如何科学地压榨你自己”。

    银色的数据迷雾没有给他吐槽的机会，它像一滴融入水中的墨，裹挟着陆寻的意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凝固的“情绪染坊”。

    穿过层层叠叠、由他人废弃情感构筑的扭曲街区，他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广场。

    这里的“建筑”不再那么疯狂，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类似金融交易所的秩序感。许多形态各异的意识体在这里聚集，有的凝实如实体，散发着强大的能量波动；有的则暗淡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们都沉默地、或期盼或绝望地，望向广场的中央。

    那里，有一口泉。

    一口不断向外冒着氤氲白气的、由液态光构成的泉。泉水不是水，而是一种粘稠的、闪烁着无数细微代码的能量流体。泉眼的上方，悬浮着一个由数据构成的、类似股票交易软件的巨大光幕。

    “估价之泉，”赫卡忒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导游般的平淡，“迷境里最基础，也最残酷的度量衡。它不关心你的记忆是真是假，是喜是悲，它只评估三样东西：独特性、情感浓度，以及……市场需求。”

    “说人话，就是你这辈子混得怎么样，在这里能直接出个量化报告，看看你的精神净资产是正还是负。”陆寻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

    一个形态衰老、周身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意识体，颤颤巍巍地飘到泉边。他将自己的“脸”凑近泉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泉水轻轻地波动了一下，上方巨大的光幕随之亮起，一行行数据飞速滚动，最终定格。

    【记忆样本：爱人的最后一个微笑】

    【独特性：低】

    【情感浓度：中等】

    【市场需求：低（同类替代品过多，已严重贬值）】

    【综合估价：三枚标准记忆碎片】

    那个老者意识体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整个形态都黯淡了几分，默默地转身离开。

    陆寻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来由地一寒。连最温情的回忆，在这里都逃不过被冷冰冰定价的命运。爱情这玩意儿，在这里居然成了贬值最快的垃圾股。

    “看到了吗？”赫卡忒的声音响起，“在这里，稀缺的痛苦，远比泛滥的幸福更值钱。”

    紧接着，一个通体散发着暴虐红光的意识体飘了过去。他甚至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将一段记忆投射进泉水。

    那是一段充满了背叛与复仇的血腥画面。

    泉水瞬间沸腾，光幕上的数据疯狂飙升，最后在一片刺眼的红光中，给出了估值。

    【记忆样本：手刃仇敌的瞬间】

    【独特性：中高（手法新颖）】

    【情感浓度：极高】

    【市场需求：高（硬通货，适用于多种情绪改造）】

    【综合估价：一百二十枚标准记忆碎片】

    周围响起了一阵代表着“羡慕”的低频嗡鸣。那个红色意识体发出一阵得意的精神波动，昂首离去。

    “轮到你了。”赫卡忒那银色的迷雾轻轻推了陆寻一下，“去吧，让我看看，一件走失的藏品，到底值多少钱。”

    陆寻的意识体，在那一瞬间，有些僵硬。

    他该回忆什么？那段被他当成“门票”交出去的、撕裂般的恐惧？还是那些偷来的、属于别人的喜怒哀乐？

    “什么都不要想。”赫卡忒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也什么都不要刻意回忆。你只需要……凝视你自己的存在。”

    这话说得，玄乎又玄。

    陆寻深吸了一口不存在的空气，飘到了泉边。

    他学着之前那些人的样子，将自己的“脸”凑近那口由液态光构成的泉水。泉水冰凉，带着一股类似服务器机房里那种干燥的、混合着臭氧的味道。

    他放空思绪，凝视着泉水中自己那模糊的、由数据构成的倒影。

    我是谁？

    我是陆寻。一个窃贼，一个骗子，一个被困在别人记忆里的幽灵。

    一个……脑子里闹鬼的房子。

    当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异变陡生！

    “咕嘟……咕嘟咕嘟……”

    平静的泉水，像是被滴入了一整瓶浓硫酸，开始剧烈地沸腾！白色的蒸汽冲天而起，带着一股烧焦了的、刺鼻的数据味道！

    泉水不再是粘稠的液态光，而是变成了一锅由红、黑、白、灰各种色彩疯狂搅动的混沌浓汤！

    泉眼上方巨大的光幕，更是像一台中了病毒的电脑，屏幕上所有的字符和数字都化作了扭曲的乱码，疯狂闪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刺耳的蜂鸣警报！

    【ERRoR！】

    【ERRoR！】

    【VALU—#%*@&……oVERFLow！】

    【数据源冲突！侦测到复数人格烙印！】

    【结构异常！侦测到非原生记忆防火墙！】

    【估价失败！估价失败！】

    一连串猩红色的警告，像血一样铺满了整个光幕。最后，所有的乱码和警告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不断闪烁的、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符号。

    一个代表着“无限”的，横置的“8”。

    以及下方一行冰冷的、仿佛来自系统最底层的最终判词。

    【不可估价之物】

    整个广场，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嘈杂的嗡鸣声消失了，所有意识体，无论凝实还是暗淡，全都停下了动作，将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泉边的陆寻。

    如果说之前的视线只是好奇和打量，那么此刻，这些视线，就变成了最贪婪、最饥渴、最不加掩饰的……捕食者的凝视！

    他不再是那块平平无奇的数据碎石。

    在这一刻，他成了掉进鲨鱼池里的一块顶级和牛，一块未经雕琢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巨大钻石原石！

    “白痴！”

    赫卡忒那中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恼怒和“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烦躁。

    没等陆寻反应过来，那团银色的数据迷雾瞬间膨胀，像一道无声的海啸，将他整个人连带着那些贪婪的视线，一同吞没。

    “我让你来摸底，不是让你来敲钟！你这是生怕全市场的猎狗，都闻不到你这块肉的香味吗？！”

    赫卡忒的声音在陆寻的意识里疯狂咆哮，裹挟着他的意识体，以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速度，向着广场的另一端急速撤离。

    “什么情况？”陆寻的意识还在那片代表着“无限”的符号冲击中，一片混乱。

    银色的迷雾中，赫卡忒的声音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

    “那口泉，它定价过神明的野心，也定价过魔鬼的谎言，但它给你评定的结果是‘不可估价’。”

    “因为，它无法给一场还在进行中的战争，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而一场战争的价值……”

    “我的好窃贼，是无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