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那片吞噬一切的纯白光芒，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从所有生灵的神魂中抽离。

    色彩与声音，以一种迟钝而粘稠的姿态，重新填充着这片虚无的祭坛。

    叶染最先感知到的，是风。

    不，不是风。

    是某种轻柔的、带着一丝微弱温度的东西，正拂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发间，沾上她的睫毛。

    她缓缓睁开眼。

    视野里，下起了漫天的金色大雪。

    那“雪花”纷纷扬扬，每一片都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将这片冰冷死寂的祭坛，映照出一种荒诞而凄美的暖色。

    叶染下意识地伸出手，一片金色的光屑，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它还带着一丝熟悉的、属于某个人的温度，却在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就耗尽了最后一点存在过的证明，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消散无踪。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不疼，只是一种陌生的、空落落的滞涩感。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那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埃，望向前方。

    那座为她挡下一切的、巍峨如山脉的金色龙躯，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盘踞在她的身前，一动不动。

    可那座山，正在崩塌。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像重锤般狠狠砸在叶染心头的碎裂声，从他身上传来。

    是他的龙角。

    那对曾被她评价为“华而不实，但看着挺贵”的、峥嵘华美的金色龙角，此刻，一道刺目的裂痕，正从角根处，向上飞速蔓延。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蛛网般的裂纹，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爬满了那对象征着龙族帝尊威严的犄角。

    然后，在一声沉闷的、几不可闻的崩响中，其中一截龙角，从中断裂，脱离了他的头颅。它没有坠落，而是在半空中，就无声地分解，化作了亿万点金色的光尘，汇入了那场盛大的金色雪幕之中。

    叶染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然紧缩。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座正在无声瓦解的金色龙躯上，一寸，一寸地扫过。

    她看到，那些曾被她抚摸过的、铭刻着古老符文的、坚不可摧的龙鳞，正像被烈日暴晒了千年的砂岩，无声地剥落。它们一片片地脱离他的身体，在空中化作金色的尘埃，簌簌而下。

    他的背上，那个被光点击中的地方，没有伤口，没有焦黑，只有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空洞的边缘，血肉、筋骨、龙脉……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分解，被还原成最原始的粒子，然后归于虚无。

    那道致命的裂痕，以那个空洞为中心，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疯狂地朝着他整个龙躯蔓延。从他的背脊，到他破碎的龙翼，再到他那条曾搅动风云的修长龙尾……

    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他那磅礴如海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疯狂流逝。

    “吼——！！！”

    一声悲怆到极点的龙吟，划破了这片死寂。

    是那头赤龙王。

    他看着天空中那尊正在消散的、伟岸的龙帝真身，巨大的龙目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血泪。

    “陛下！”

    “不——！”

    上百条巨龙，齐齐发出了绝望的咆哮。他们刚刚迎回自己的王，刚刚看到重振龙族的希望，可这希望，却在他们眼前，被如此残酷地碾碎。

    那一声声龙吟，汇聚成悲伤的洪流，冲击着这片虚无之海，却无法撼动那正在发生的、注定的结局。

    灰牙匍匐在地，巨大的狼首死死地抵着冰冷的晶体地面，他不敢看，他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那股源自世界本身的、抹消一切的恐惧，与眼睁睁看着庇护自己的神明崩塌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妖魂彻底撕裂。

    整个妖龙联军，都沉浸在一种末日降临的、巨大的悲恸与恐惧之中。

    然而，叶染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场越来越大的金色雪，和那座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化为虚无的金色山脉。

    她活了上万年。

    她曾亲手捏碎过星辰，也曾微笑着覆灭过无数繁荣的世界。她见过神佛陨落，也见过魔神哀嚎。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种形态的存在，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常见的、也是最无趣的点缀。

    她从未觉得，死亡，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可现在，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冰冷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无数根淬了寒毒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她的胸口，拧成一个死结。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弄坏了的，绝对的、无法容忍的暴怒。

    是她的。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第一次，在她的脑海中，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是她的龙。

    是她无聊时可以逗弄的玩具。

    是她搅局时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是她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唯一觉得“有趣”的存在。

    而现在，他正在消失。

    就在她的面前，被那个她最瞧不起的、蹩脚的“作者”，用最粗暴、最无聊的方式，强行删除。

    凭什么？

    叶染缓缓地，抬起了手。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

    她想去抓住些什么。

    抓住那些飘落的金色光屑，抓住那正在消散的龙躯，抓住那个……正在离她远去的灵魂。

    可她什么也抓不住。

    光屑在指尖消散，龙躯在眼前崩解。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崩裂声，那庞大的、曾遮天蔽日的金色神龙，彻底化作了漫天光雨。

    那座山，塌了。

    那道墙，没了。

    金色的雪，下得更大了。

    但在那光雨的中央，在龙躯彻底消散的地方，却留下了一点微光。

    那是一团拳头大小的、散发着淡淡金芒的光球。

    它看起来是如此的虚弱，如此的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光球的内部，隐约可见一条迷你的、沉睡着的小金龙虚影。

    敖烬的残魂。

    这是他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明。

    那团残魂，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与方向，开始在这片虚无的祭坛上，漫无目的地、缓缓飘荡。

    叶染的目光，瞬间被那团微光攫住。

    她动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那团残魂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一向或慵懒、或戏谑、或冰冷的漆黑眼眸，此刻，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眼角的位置，甚至因为极致的情绪绷紧，而迸裂开一道细微的血痕。

    目眦欲裂。

    她走到那团残可怜的魂光面前，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一件一碰即碎的绝世珍宝。

    她的指尖，终于，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团微光。

    很温暖。

    那是他最后的温度。

    可这温暖，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

    “敖……”

    她张了张嘴，那个熟悉的名字，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如此滚烫，堵在她的喉咙里，几乎要将她灼伤。

    她想叫他的名字。

    她想让他醒过来。

    她想跟他说，别睡了，游戏还没结束，她还没玩够。

    可最终，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个破碎的、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颤抖的单音。

    “……烬。”

    那团残魂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微微闪烁了一下，那沉睡的小金龙虚影，似乎动了动。

    但，也仅仅是动了动而已。

    他的魂魄，在那致命一击下，已经破碎到了极点，只剩下最本源的一丝烙印，维系着最后的形态。

    叶染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落得这般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股盘踞在她胸口的、冰冷的暴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团脆弱的残魂，越过那漫天悲伤的金色光雨，落在了祭坛中央。

    那里，天道的真身依旧悬浮着。

    它那庞大而混沌的能量体上，虽然被叶染的魔气侵蚀出了大片的“坏死”区域，但它成功了。

    它清除了最大的那个“错误”。

    一股冰冷的、带着几分“得意”与“圆满”的意志，从它身上散发出来。仿佛在宣告，剧本，终将回归正轨。

    叶染看着它。

    然后，笑了。

    那是一个极其缓慢的、一点一点在脸上绽开的笑容。

    没有丝毫温度，没有半分笑意。

    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疯狂与恶意。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整个祭坛。

    那声音不大，却像来自九幽之下的魔咒，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生灵的耳朵，钻进天道的意志核心。

    “你敢伤他……”

    她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将敖烬那团虚弱的残魂，拢入自己的掌心，护在怀里。

    随即，她再次抬眼，那双血红的瞳孔中，所有的理智与戏谑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焚尽八荒的毁灭欲。

    “我便毁了你这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