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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7章 八卦之首,天行之健

    清明时节,雨丝如针,细密地织就一张笼罩金陵城的灰色大网。

    钟山在雨中沉默,墨绿色的山体仿佛一头匍匐的巨兽,吞吐着潮湿的云气。

    白桃再登钟山。

    她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顺着发梢滴落。

    抵达那片世代守护的药圃时,她脱下鞋履,赤足踏入湿润的泥土。

    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的涌泉穴直冲心脉,但这一次,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引导体内的精气去与地脉沟通,而是彻底放开了自己,如同一株植物,任由大地的气息浸润、渗透。

    她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三根最细的银针,指尖捻动,分别刺入身前东、南、中三个方位的泥土里。

    三根银针没入土中,不见踪影,仿佛三根微缩的定海神针,布下一个无形的三才阵。

    她阖上双眼,静心感受。

    没有回应。

    地脉深沉,一片死寂,如同被雨水彻底封印。

    往昔那种熟悉的、磅礴而古老的气机流动,消失了。

    然而,白桃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微笑。她听到了另一种回应。

    雨滴落在她周围的草叶上、石块上、积水的洼地里,敲出一串断续而清晰的节拍。

    那不是自然的无序之音,而是一种被无形之力规整过的韵律,遥远、轻微,却又无处不在。

    她听懂了。

    地脉已无需言语,因为金陵的每个人,都成了行走的卦爻,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句无意识哼唱的歌谣,都在与这座城共振。

    “地脉不语,”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回答山川的沉默,“但人在走,话在传,雨,也在替我们记着。”

    两天前,夫子庙熙攘的人潮中,一个温文尔雅的古董商不慎将一枚怀表掉落在一家绸缎庄的柜台上。

    伙计捡起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这枚做工精致的银质怀表背面,用篆体深刻着一个字——“乾”。

    这枚怀表,是陆九当年加入中统时的身份信物,也是他作为“陆九”这个代号的墓志铭。

    消息如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在日军特高课和伪政府的谍报网中激起层层涟漪。

    乾卦,八卦之首,天行之健。

    在这个敏感时期,如此明目张胆地亮出身份,无异于最直接的挑衅。

    一张天罗地网在两天之内迅速张开,锁定了陆九最终的藏身之处——城西那座早已废弃的老戏院。

    然而,陆九没有逃。

    他甚至没有做任何防御的准备。

    他只是将那件从日军仓库里“借”来的、绣着“巽”字纹样的旧蟒袍,郑重地挂在戏院后台残破的穿衣镜前。

    巽为风,无孔不入。

    这件戏服,与其说是伪装,不如说是他为自己选好的寿衣。

    他在舞台中央,点燃了一炉上好的沉香。

    烟气袅袅,与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他知道,宝藏的守护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

    那口熬煮人间烟火的铜锅,那个由全城百姓构成的“活卦盘”,需要时间去沉淀、去生长。

    而他,必须成为那个吸引所有猎犬目光的、唯一的、看得见的目标。

    只有他这个“旧的守护者”被彻底拔除,那口“新的大鼎”才能继续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安然烹煮属于金陵的未来。

    他不是在等待被捕,而是在主持一场献祭。

    同一时刻,周砚站在秦淮河畔的长干桥上。

    他将誊抄了七份的《城南唱本集》研究成果,连同他呕心沥血绘制的“活卦盘”结构图,分别交给了七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在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一个走街串巷的接生婆,一个挑着担子的剃头匠,一个提着锣鼓的更夫,一个开私塾的老秀才,一个大户人家的厨娘,还有一个摇着拨浪鼓的货郎。

    他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是托付说,这是祖上传下的老调子,务必记在心里,闲时哼唱,传给子孙,千万别断了香火。

    七个人,七份残谱,七条看不见的丝线,就这样被他亲手织进了金陵城的市井生活里。

    做完这一切,周砚划燃火柴,点燃了手中所有的原始手稿和笔记。

    火光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跳跃,映着他身后流淌的秦淮河水。

    火焰吞噬了纸页,却将卦象的影子短暂地投射在水面上,那波光粼粼的纹路,酷似一个旋转的八卦图,随即又被流动的河水冲散,再无痕迹。

    物之藏,至此终结。人之承,自此开始。

    白桃下山后,去探望了那位住在城南的聋哑老匠人。

    匠人正坐在门槛上,教他年幼的孙子如何用竹片刮去铁锅锅底厚厚的积碳。

    孩子不过六七岁,动作却很熟练,一边刮,一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那旋律一入耳,白桃的心便猛地一跳。

    那支离破碎的调子,经过孩童天真烂漫的变奏,听起来古怪,可她分明辨认出,其核心的音阶走向,竟是《护愿文》开篇“震”卦的变体!

    震为雷,为动。

    她走上前,用手语问老匠人,是否教过孩子唱这个。

    老人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接着,他又用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白-桃怔住了。

    她瞬间明白,那股根植于血脉的愿力,已经强大到不再需要言传身教。

    它就像刮锅底的这个动作,就像日复一日的生火做饭,已经融入了最平凡的生活本身,通过行为,通过心意,代代相传。

    陆九被捕的那天,金陵城里,零星响起了几阵鞭炮声。

    并非庆祝,只是有几家米铺、布店择了吉日新开张。

    百姓们行色匆匆,为生计奔忙,无人谈论什么宝藏,也无人提及一个叫陆九的特工的牺牲。

    白桃独自站在鸡鸣寺后的观象台旧址上,看着远处城门内外,人流如常。

    她看到了一座不再需要守护者的城。

    她转身离去,身后那块刻着紫金山天文台历史的石碑上,一个斑驳的“艮”字,在风雨的侵蚀下长满了青苔。

    艮为山,为止,为安。

    远处,玄武湖边,那个卖糖粥的小女孩,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小孩。

    那孩子接过来,笨拙地用中文说:“谢谢。”

    女孩对他甜甜一笑,压低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喝之前,要记得念那句话哦。”

    风乍起,吹动檐下的蛛网。

    屋檐上积蓄的雨水终于承受不住,一滴滴落下,敲在青石板上。

    六下连贯的轻响,短促而沉稳,如同大地的呼吸。

    是坤卦六断之音。

    坤为地,为母,为众。

    像是为一场漫长的守护画上句点,又像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夜色如墨,将整个金陵城浸泡在浓稠的黑暗里。

    三天了。

    对街那栋戒备森严的西式小楼,三楼最右侧的窗户,是整条街巷唯一彻夜亮着灯的地方。

    灯光透过窗帘,昏黄而固执,像一只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

    白桃静静地坐在街对面茶楼二楼的夹层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没有喜怒哀乐的泥塑。

    这里曾是她和陆九的秘密联络点之一,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黑暗中,她看不清自己的手指,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正轻轻搭在自己左手的寸口脉上。

    她在诊脉,却不是在诊自己。

    她的心神沉入一片虚无,越过冰冷的雨夜,穿过森严的守卫,去捕捉那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正在被烈火与钢铁反复炙烤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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