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难兄难弟是在监察室里醒来的。

    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需要把他们俩各自隔离的地步，于是宫修明还能和张天心复盘一下到底在他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俩复盘着复盘着发现没有人对刚刚发生的任何事情有记忆。

    他们是把神龛从证物室里拿出来了，然后呢？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铁架子床上，感觉自己可能办了件天大的蠢事。

    直到宫修明的代理律师前来探视，他才从 她口中得知了自己的遭遇。

    “从事迷信活动，导致精神波动过大而陷入昏迷？”他困惑道，“那为什么不把我们送医院？虽然说监察室这里也有设备，但是我的级别……”

    “祖宗啊。”律师斯隆女士无奈道，“外面出大乱子了，医院已经塞不下人了。你现在之所以身在监察室，是因为上面想保住你。不然的话你迟早会被外面那些疯子嗅到踪迹，然后撕成碎片。”

    撕成一块一块的，拿去祭祀，拿去平息神的怒火。

    宫修明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天情势就已经变成这样。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监察室里。斯隆律师说最好不要出来，更不要尝试回到之前工作的地点。他们——警备力量，已经快要弹压不住暴动的人群了。

    这种暴动是一夜之间开始的。

    源头是有一个人说自己接受了神谕。

    张天心听着宫修明的转述。如同在听天书。

    “我以为大家都是受过9年制义务教育的。”他说，“这么容易改弦易辙吗？”

    是的，相当容易改投阵营呢。如果只是一个人无凭无据的说自己接受了神谕——神为什么又这么快改变心意，重新施恩于人？他是在说谎吗？还是想通过这样的言论给自己造势？可是如果不止这一个人呢？如果有更多的人站出来，说神确实再次回顾了我们的愿望。不过这一次是有要求的，祂认为只有绝对的虔敬之人才侍奉祂。他们必须要做出什么举动来向神证明自己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敬爱，绝对的信仰。他们要怎么做呢？

    历史书上从来没有新鲜事。

    有一个人这么说，会被当成哗众取宠。有三个人这么说，就是mcN公司包装。有一群人这么说，事情有六成可能是真的。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他们就会开始思考如何践行了。

    “祭祀？”张天心瞪大了眼睛，“等下……等等，我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卧槽，我头有点晕。这还是21世纪吗？祭祀？他们拿什么东西祭祀？谁在祭祀？怎么祭祀？是我想的那样吗？”

    在他惊恐的目光之中，宫修明确信地点了点头。

    在一本率已经达到30%多的今天，居然还真的有封建迷信复辟的时刻啊。

    这一瞬间，张天心甚至觉得有一些好笑。

    接着他很快就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宫修明敢以他的职业生涯和全副身家作保发誓，说他刚刚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确实正在发生的，那么人类文明可谓直接倒退了十五个世纪。

    他们居然真的向一个未知的神明祭祀……还是人祭？

    而且就发生在今天。

    谁他爹想出来这个恶毒的主意的？他们怎么一点过渡都没有？好歹先进献一些金钱。香烛、供果，烟酒食物，钱、钱、钱……这才是正当的顺序吧？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谁死了？”

    张天心已经听出了自己声音的艰涩。

    “我的……前同事。”

    相比之下，宫修明的情绪倒是稳定很多。

    他现在已经不是督察了，他也不能是。整个督察局在今天早上午差点被暴民掀翻。他的一位不幸的同僚被堵在了上班路上，因为被翻出了相关证件，在一拥而上的人群中不幸失去了生命。

    本以为他们会慌不择路地逃窜，真没想到这些人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当场就在道路上设立了祭坛，把他的身体安置在祭坛中央。

    他们愚蠢地以为，是有人先不敬神灵，背弃信仰，才招致了神的厌弃。

    现在只需要把这部分人找出来，把他们敬献给神，一切的恩泽就会重新回到他们身上。

    “因果顺序搞反了吧……”张天心呆呆道，“而且，如果神明真的因为这种事情愿意垂顾人类，那反倒证明……”

    反倒证明这一切，都是一个邪恶的……

    “问题就在于。”宫修明说。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冷。

    “这一切真的奏效了。”

    这一次，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不太一样。一开始，人们许愿的时候，欲望和愿望都没有那么明晰，神赐予恩泽，偶尔会产生一些幽默的调剂。他们要给意外之财上税，要维护一夜之间降临的美貌，要小心翼翼珍视通过许愿得来的感情……

    而这一次，有些人说，我要财富。天空中就掉下什么夫妻互殴时往窗外扔出的钞票，支票，或者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他能从死者身上取到价值不菲的珠宝和手表。

    有些人说，我要什么样的美貌，下一秒，他们许愿的对象就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死去。而美丽的脸皮，也能够通过某个技术高超的黑市医生换到他们脸上。

    接着，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因为许多人都会想变成女明星和男明星的样子。

    还有些人说，我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这部分暂时还没实现。”宫修明说，“我猜大概是他们的愿望太大了。”

    “这可不一定。”张天心突然苦笑起来，“在神的眼中，这些东西真的有什么大小和难度上的区分吗？”

    财富、美貌、权力、健康、长寿、感情……在神的眼中，在另一套评价体系中，真的有上下先后之分吗？

    并不是神认为他们过于贪婪而不赐予这些吧……只是实现的道路比较曲折，时间还不够。

    是的，那些疯子，那些真正的狂信徒，那些真的需要通过信仰来为自己谋利的人，还需要时间。

    他们对视了一眼。

    “要不还是我出去吧？”

    “我觉得我出去能起到的作用更大。”

    “你确定吗？你现在已经不是督察了。而且那么多人都能认出你的脸。反倒是我这种普通人，这种情况下才更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吧。”

    他俩突然就谁应该出去这个问题展开了严肃的争执。

    其实没有人知道自己出去应该做什么。监察室这边已经没有什么看守人员了，宫修明不知道他们是去尝试维护秩序、弹压暴动，还是干脆遵从心底的愿望走向了另一边。这么说来，他们现在的处境也相当不安全。

    出去不出去的好像没什么太大差别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话，又陷入沉默，因为他们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这件事。

    “算了，走吧。”

    宫修明妥协道。

    斯隆律师还在外间等着。她看到宫修明出来也不惊讶，好像早就意识到这必然的结局。

    “我还在想等个人来跟我交涉一下。”她说，“嗯……但是大家今天上班似乎很松弛的样子。”

    “哈哈，不太好笑。”

    冷场中的三个人眉宇间都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斯隆律师显然在焦虑着什么，她几度开口想对宫修明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还是什么劝告的话都没说。

    “注意安全。”她轻声道。

    她率先离开之后，张天心才有空对宫修明感慨：“我们一定是以前有过什么生死之交。”

    “何出此言？”

    “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对你身边的任何人和事都产生熟悉感？”

    “包括斯隆女士？”

    “正是如此。”

    问题就这样越积压越多。他们小心谨慎地从羁押地离开，这里远离市区中心，人口密度不高，因此暂时不需要担心被暴徒围堵。宫修明不知道自己身处这附近的事情有没有被人泄露出去，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上招惹的仇恨值够不够让他们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但是毋庸置疑，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价值够高的祭品。

    那又怎么样呢？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

    倘若……权力真的要发生流转。

    很快就不是市民暴动这么简单了。

    可预见的交火、大规模的武装械斗、流血死亡……战争，近在眼前。

    “烦死了。”张天心说，“邪教害人。”

    他俩坐在一辆车里——现在已经没有正当途径去提一辆车了。宫修明自己的车他们此刻也鞭长莫及。张天心再度发挥自己的技术优势，破解了某位工作人员的半自动驾驶系统，准备开着这辆没有防爆玻璃的新能源英勇上路。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丧丧地问。

    “好问题。”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要不还是先去你家？”宫修明怀抱着一点歉意说道，“我们应该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关键道具在那里吧。”

    哦，对。

    张天心想，是的，木雕。

    奇怪，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东西？

    他们到底在木雕面前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昏厥过去？又是谁发现了这件事，通知了宫修明的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以及，现在真的应该去面对那东西吗？

    不过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中微不足道。两相权衡，似乎走上大街试图做点什么更危险、也更没有意义。

    “走吧。”张天心一脚油门，“祈祷我们最好这次不要再昏过去了，否则再次醒来的时候可能就要直面被扒光，然后五花大绑躺在祭坛上准备被开膛破肚的境地。”

    说实在的，有时候死比活下去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