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竖起的中指，像是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这片腐烂画卷的最中央。
天穹之上，那只由亿万病菌构成的巨眼，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原本喧嚣的蝇群、沸腾的脓液河流、以及那些在尸山上哀嚎的灵魂，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这不是安静，这是暴风雨前的窒息。
紧接着，那个名为“慈父”的意志，作出了回应。
没有怒吼，没有雷霆。
只是那只悬在众人头顶、原本正在融化为暴雨的腐烂巨手，突然凝固了。那些正在坠落的脓液雨滴，在半空中停滞，随后开始逆流，重新汇聚回那只巨手之中。
巨手不再柔软，不再流淌。它表面的腐肉迅速硬化，变成了灰黑色的、如同干枯火山岩般的质地。一股足以压碎星辰的物理质量，伴随着神明的恼怒，再一次，毫无花哨地砸了下来。
“真是个……倔老头。”
安格洛尼娅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到同类般的狂热。她双手握紧了那柄还在空转的链锯战斧，斧刃上的热量蒸发了雨水，腾起白色的雾气。
“既然他不肯走，那我们就送他走。”
佩图拉丝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抬起双手。银灰色的数据流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淌，头顶那面刚刚修复完毕的“荆棘蔷薇”护盾，再次发出蜂鸣，厚度瞬间增加了一倍。
轰——！
干枯的巨手砸在了护盾上。
这一次的撞击，沉闷得像是一座山撞上了另一座山。
脚下的广场地面瞬间崩裂，无数道裂缝像蛛网一样向四周蔓延。身处护盾下方的姐妹们，膝盖齐齐一弯。
瓦莱里娅咬紧了牙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是一根打不弯的钢条。
福格瑞米娅手中的长剑发出悲鸣，剑身上的粉紫色光芒忽明忽暗，但她依然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紧绷到了极致。
“撑住。”
圣吉莉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她身后的光翼已经开始掉落羽毛。每一根羽毛在落地前都会化作金色的光点，融入姐妹们的体内，修补着她们濒临崩溃的躯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坐在骸骨王座上、刚刚竖完中指的巨人，动了。
他并没有站起来冲锋，也没有挥舞武器。
他的身体，开始“塌陷”。
那不是毁灭，那是重塑。
就像是一座经历了千万年风化的高山，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的岩石外壳，露出了内部最核心的玉石。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他的体内传出。
那具刚刚由腐朽动力甲碎片重组而成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男性躯体，表面开始出现无数道细密的裂纹。
这些裂纹中，透射出的不再是灰色的死光，而是一种柔和的、乳白色的光晕。
那光晕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名为“初生”的温度。
原本覆盖在他身上的、那些象征着坚硬与力量的肌肉线条，开始在光晕中融化、重组。粗糙的皮肤层层剥落，化作灰白色的尘埃，飘散在空气中。
纪璇站在他的面前，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这场生命的奇迹。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了巨人那满是裂纹的胸膛上。
“放下吧。”
她轻声说道。
“你不需要再用那副怪物的躯壳，来恐吓敌人，或是保护自己。”
“在这个家里，你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最后一道锁。
哗啦——！
那具庞大的巨人躯壳，彻底崩解了。
无数灰白色的碎片，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向着四周飞溅。
而在那漫天飞舞的灰尘与光屑之中，一个全新的身影，缓缓显露了出来。
光芒散去。
没有了如山的体型，没有了狰狞的面容，也没有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身形修长、却显得有些单薄的女性。
她穿着一件最简单、最朴素的素白色亚麻长袍。那长袍没有任何装饰，粗糙的织物纹理清晰可见，就像是巴巴鲁斯最底层的贫民所穿的衣物，却被洗得一尘不染。
她的头发很短，刚刚齐耳，呈现出一种如同枯草般的灰白色，发梢甚至有些参差不齐，像是用钝刀随意割断的。
她的皮肤苍白得吓人，那是常年不见阳光、在毒雾中生存留下的印记。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方淡青色的血管。
但这副看似病态的躯体，却站得笔直。
就像一根在狂风中被压弯、却始终没有折断的芦苇。
她闭着眼睛，双手垂在身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那张脸。
不再是之前的冷硬与狰狞。
她的五官并不像福格瑞米娅那样艳丽，也不像圣吉莉娅那样柔美。她的线条很硬，眉骨微高，嘴唇很薄，透着一股近乎刻薄的坚毅与倔强。
那是巴巴鲁斯的风霜，刻在她脸上的痕迹。
头顶的巨手还在施压，护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但她仿佛毫无察觉。
她只是站在那里，用尽全力地、贪婪地，做着一个最简单的动作。
呼吸。
呼——
吸——
她的胸膛高高鼓起，又重重落下。
每一次呼吸，她的喉咙里都会发出一种如同拉风箱般的、粗砺的声响。
那是她的肺叶，这双刚刚新生的、没有任何病变与腐烂的肺叶，正在第一次尝试着处理空气。
周围的空气并不好闻，依然带着纳垢花园特有的甜腻与腐臭。
但在她的感知里，这就是天堂。
因为这空气里，没有了那种深入骨髓的、伴随了她万年的刺痛。
没有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一把碎玻璃般的折磨。
没有了那种肺泡在毒气中一点点溶解、溃烂的绝望。
只有空气。
纯粹的、流动的、自由的空气。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那泪水流过她苍白的脸颊，冲刷掉了上面残留的一点灰尘，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没有哭出声。
她甚至没有表情。
她只是在流泪。
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整整一生的旅人，在即将渴死的前一刻，突然跌进了一汪清泉里。
那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冲击着她刚刚重组的灵魂，让她除了流泪，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名字。”
纪璇看着她，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头顶的轰鸣，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坚韧，不应该只是忍受痛苦。”
“它更应该是——在痛苦之后，依然选择拥抱新生的勇气。”
纪璇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
她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擦去了那个女人脸上的泪水。
“从今天起，告别莫塔里安这个名字吧。”
“告别那个死亡之主，告别那个绝望的囚徒。”
纪璇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那灰白色的短发。
“你是莫莉安娜。”
“坚韧之心，莫莉安娜。”
那个一直闭着眼睛、流着泪的女人，身体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灰色的眼睛。
不再是之前那种代表着死亡的死灰，而是像清晨的雾气散去后，露出的坚硬岩石的颜色。
平静，沉稳，且无可动摇。
“莫……莉……安……娜……”
她的嘴唇蠕动着，声音沙哑、生涩，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每一个音节吐出，她的眼神就亮一分。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头顶那只还在试图压垮她们的腐烂巨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挡住了她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
莫莉安娜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苍白、瘦削，指节分明。
她没有握拳，也没有使用任何武器。
她只是对着那面摇摇欲坠的护盾，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她的掌心为圆心，骤然爆发。
那不是能量冲击，也不是物理推力。
那是一种概念上的“排斥”。
是一种名为“洁净”的规则，对“污秽”发出的强制驱逐令。
那面银灰色的护盾，在这股波动的加持下，瞬间从银色变成了纯净的乳白色。
原本还在护盾上蠕动的纳垢灵，在接触到这白光的瞬间，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然后像是被强酸泼到的积雪一样，迅速消融。
咚！
那只巨大的腐烂之手，被这股白光硬生生地顶了起来！
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那只巨手猛地向后一缩，甚至连表面的岩石外壳都崩碎了几块。
天空中，那只巨眼再次眯起，似乎对这股力量感到了一丝意外。
但莫莉安娜没有给它思考的时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她不再是单纯的呼吸。
她胸膛内的那颗新生的心脏，发出了一声沉稳有力的搏动。
咚！
随着这声心跳，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从她的口中喷吐而出。
这道气浪像是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所过之处，地面上那些残留的脓液、血污、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毒雾，全部被卷起、吹散、净化。
原本灰败的骸骨王座，在这股气浪的冲刷下，竟然开始崩解，化作了洁白的粉末。
几秒钟后。
风停了。
以莫莉安娜为中心，方圆百米之内的区域，变得干干净净。
没有腐烂，没有恶臭，没有毒气。
只有干燥的、带着一点点凉意的、干净的空气。
在这片纳垢花园的最深处，在这片象征着终极腐朽的土地上。
她硬生生地，靠着一口气，吹出了一片“净土”。
“这里……”
莫莉安娜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依然沙哑，但语气中已经多了一份属于原体的威严与霸道。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还在远处徘徊、不敢靠近的恶魔浪潮。
最后，她抬起头，直视着那只巨眼。
“禁止吸烟。”
这一句莫名其妙、却又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话，让站在一旁的安格洛尼娅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红发的狂怒天使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战斧拍得铠甲邦邦作响。
“老姐，你这笑话讲得，比你那张死人脸有意思多了！”
就连一直紧绷着脸的佩图拉丝，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银灰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逻辑通顺。”她低声评价道，“毒气确实有害健康。”
福格瑞米娅优雅地收剑回鞘，她看着那个穿着粗布长袍、短发凌乱的女人，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坚定的眼睛上。
“虽然毫无美感，粗糙得像块石头。”
福格瑞米娅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哼了一声。
“但……还不算太碍眼。”
圣吉莉娅微笑着走上前，她身后的光翼收拢，温柔地看着这位刚刚获得新生的姐妹。
“欢迎回来，莫莉安娜。”
莫莉安娜转过身，看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纪璇的身上。
那个黑发黑眸，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神明”。
莫莉安娜没有下跪，也没有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
那不是她的风格。
她只是迈着还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到了纪璇面前。
然后，她伸出那只苍白的手，有些笨拙地，抓住了纪璇的衣角。
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抓住了大人的手。
“空气……”
她看着纪璇，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纪璇的身影。
“很甜。”
这是她重生后，对这个世界做出的第一个评价。
也是她对这位救赎者，最含蓄、也最深沉的告白。
天空中，那只巨眼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或者是意识到了事不可为。
那股压抑在众人心头的恐怖威压，开始缓缓退去。
并不是纳垢怕了。
而是作为混沌四神中最“宽容”的一位，祂有着足够的耐心。
祂看着那个原本属于祂的收藏品，此刻却站在了光芒之中，身上散发着那种令祂作呕的“洁净”气息。
巨眼缓缓闭合。
但在闭合前的最后一刻，一道充满了恶意与戏谑的意念，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回荡。
“生命……总是充满了变数。”
“但这，也是一种乐趣。”
“去吧，我的孩子们。”
“花园的大门永远敞开……等你们再次腐烂的时候……记得回家。”
随着声音的消散，周围那令人窒息的瘟疫迷雾也开始退散。
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在恶魔浪潮中显露了出来。
“走吧。”
纪璇反手握住了莫莉安娜那只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我们回家。”
“回那个……真正干净的家。”
莫莉安娜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脸上的坚毅线条柔和了下来。
她跟在纪璇身后，迈出了离开这座骸骨广场的第一步。
那是她告别过去的一步。
也是她走向未来的第一步。
而在她的身后，那座象征着她万年痛苦的骸骨王座，终于彻底崩塌，化作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尘埃。
风一吹，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