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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雪夜剪灯

    《雪夜剪灯》

    雪在子时落得最静,像给世界按了哑穴。

    潍水下游,老埠头早被冰锁,三条报废的汽船斜插在雪里,船身刷的“昭和”二字被霜啃得只剩“口”字,像三张冻僵的嘴,合不上,也喊不出。

    埠头尽头,立一根临时电线杆,杆顶挂一盏“剪灯”——灯罩是废铁皮敲的,罩壁凿一排三角孔,光漏出来,像雪夜被戳出几个滚烫的星。

    灯下,一人,一剪,一影。

    那人叫顾小剪,二十二,公开身份是“祥德电料行”学徒,暗里属渤海交通站“最后一盏灯”小组,代号“剪口”。

    他今夜的任务,简单得近乎残忍:

    把“灯”剪掉——

    不是灭,是剪;

    让光在半空断成两截,上一截给敌看,下一截给船舱里那二十七个等消息的同志。

    剪断之后,敌看见“安全”,同志看见“启程”。

    仅此而已。

    不爆,不燃,不流血。

    只让光自己撒谎。

    19:50,电线杆北侧的“雪棚”里,伪巡江队“潍西班”班长郎占山正带人查灯。

    郎占山原是土匪,后被收编,左耳缺半块,传说被他自己割下来下酒,故得号“郎半耳”。

    他腰间别的不是枪,是一柄德国造“线剪”,一尺长,绝缘柄,专剪电话线,也剪人脖子。

    今夜,他奉济南令:

    “凡灯光忽断忽续者,线后必有人,剪之,勿问。”

    顾小剪在杆下听见这话,抬头看那盏“剪灯”,灯罩的铁皮孔里正漏出他的脸,像一张被星子钉住的通缉令。

    他把长剪插进袖口,剪背贴着腕骨,冷得像给脉搏加一道闸。

    20:05,埠头西南,传来“卖烧酒”的梆子,三声缓,一声急。

    顾小剪听见,把棉帽往下压,露出一截耳后皮肤——那里刺一粒朱砂痣,像一粒冻住的血。

    他抬手,用指背敲灯杆,节奏与梆子同:

    三缓,一急。

    灯罩里火苗跟着颤,星子碎成屑。

    雪棚内,郎占山猛地侧头,半只耳在灯下照得通红,像烧热的烙铁。

    他拔线剪,带人出棚,雪被踩得吱嘎,像给黑夜掰断一根根细骨。

    20:15,顾小剪从工具袋里摸出一截“哑线”——外表是寻常花线,内芯却抽掉铜丝,灌满细盐与铝粉,剪断瞬间,盐粉遇雪即溶,铝粉暴露,三秒后氧化,生成一层灰白膜,膜外仍亮,膜内已盲。

    他把哑线一端缠进灯座,一端捏在手心,像牵一条不会叫的狗。

    郎占山带人围杆,手电光柱劈开雪幕,照得顾小剪睫毛都结霜。

    “干什么的?”

    “修灯,灯口松了,雪一砸就灭。”

    “灭一个试试?”

    顾小剪没说话,只把长剪扬起,剪口张开,像给黑夜开一道窄门。

    郎占山笑,线剪也扬起,刃口闪着冰碴。

    两人隔着一盏灯,两柄剪,雪在中间,像一场被推迟的决斗。

    20:25,顾小剪先动——

    剪口合拢,却不是剪线,而是剪雪。

    一截雪柱被拦腰剪断,啪一声砸在脚背,像给大地按了一次静音。

    郎占山愣神半秒,顾小剪趁势把哑线递过去,线头在他掌心轻轻一蹭,铝粉已暗燃,却无烟,无光,只一股极淡的金属味,被雪压住。

    “班长,线断了,你瞧瞧?”

    郎占山低头,线剪去夹,刃口刚触皮,铝膜完成氧化,外表仍是一截亮铜。

    他皱眉,手电照了又照,最终把线扔回:

    “赶紧修好,再灭,拿你是问!”

    转身,带人回棚,雪被踩得更碎,像给黑夜嚼了一嘴玻璃渣。

    20:35,顾小剪把哑线重新缠好,抬眼望江面——

    三条废船最外侧那艘,船舱黑窗里,忽然亮起一粒微火,火头晃三下,暗一下。

    是信号:

    “人齐,等剪。”

    顾小剪深吸一口气,雪灌进肺,像给胸腔塞满碎镜。

    他举剪,对灯罩里那团火轻声说:

    “兄弟,借你上半身用用。”

    剪口合拢——

    “咔。”

    声音极轻,像给雪夜掐灭一根头发。

    灯罩上半截,火苗依旧,星子依旧,远远看去,毫无分别;

    灯座下半截,哑线已断,铝膜灰白,电流被活活关进一层薄薄的墓。

    剪口处,一丝极细的白烟升起,被风立刻拆散,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遗言。

    20:40,雪棚里,郎占山正灌烧酒,忽见窗外灯光稳如老狗,他半只耳动了动,终究没起身。

    废船那边,船舱门悄悄挪开,二十七条黑影鱼贯而出,脚踏厚雪,却只发出一种声音:

    “沙——”

    像二十七张纸,同时被风翻开下一页。

    顾小剪站在灯下,把剪子插回袖口,转身,背对灯,也背对船。

    他没回头,只抬手,用指背轻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三下,像给世界补一次更。

    雪落在敲过的地方,立刻化,像黑夜替他流泪。

    21:00,二十七人全部隐入雪幕,脚印被风抚平,像船从未靠岸,人也从未启程。

    杆顶那盏“剪灯”依旧亮,铁皮孔里漏出的星子,却再照不见任何一张脸。

    顾小剪把棉帽拉低,沿埠头反方向走,一步一剪,却再没剪断什么——

    雪厚,灯远,世界终于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入行那夜,师父把一柄新剪塞他掌心,说:

    “剪口向前,是活路;

    剪口向后,是死证;

    剪口朝天,是灯;

    剪口朝地,是墓。

    你选哪一边?”

    今夜,他选了第四种——

    剪口朝雪,

    雪把光分成两截,

    一截给敌,

    一截给兄弟,

    剩下一截,

    留给黑夜去失忆。

    21:30,雪更大,灯更冷。

    郎占山再出门,抬头望灯,灯仍亮,他半只耳却忽然痒了一下,像被远处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弹了弹。

    他皱眉,终究没深究,转身回棚,骂了句:

    “这鬼天气。”

    雪接住他的骂,像接住一粒无关紧要的铁砂。

    而杆顶那盏“剪灯”,依旧亮着——

    上半截,是谎言;

    下半截,是启程;

    中间那道剪口,

    被雪覆住,

    像给黑夜缝了一条

    看不见的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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