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看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214号。
对方这几天一直很奇怪。
但她没有深究。
这不属于她的职责范围，过度的探究是低效行为。
她转回头，看向梅菲斯特，那双银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分析光芒。
“我们从何处入手？”
梅菲斯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
“你觉得呢？”
瑟琳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分析。
“我认为，感情应该是大部分生物为了繁衍与哺育后代而产生的附属品。一种为了确保低智慧生物能完成基因传递的能力。”
她的声音平直。
“这是低效的。我们通过理性主观调控，一样可以做到，并且效率更高，结果更可控。”
梅菲斯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完全正确。”
他的声音在潮湿的储藏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感情不是文明的产物，而是进化预装的底层操作系统。”
瑟琳和214号同时看向他。
这个理论，超出了教科书的范畴。
“恐惧。”梅菲斯特的目光扫过两人，像一个导师在讲解最基础的公理，“是生物内置的、毫秒级响应的风险评估与规避系统。它比任何逻辑计算都快，能让一个个体在理性意识到危险之前，就做出闪避动作。”
“愤怒。”
“是面对威胁或阻挠时，强制提升身体机能、屏蔽痛觉、专注目标的‘战斗模式’超频程序。”
“爱。尤其是亲子、族群之爱。”梅菲斯特的声音顿了顿，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214号的身上，“是保证个体将资源不计成本地投入下一代和同胞的‘基因与群体延续驱动协议’。它确保牺牲和保护行为，能够凌驾于个体的短期生存利益之上。”
214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冲动与直觉。”
“是大脑在潜意识中，将海量无法言明的经验、模式和细微环境线索，进行超高速并行处理后，给出的一个‘结论’。它看似非理性，实则是模糊计算的结果。”
梅菲斯特看着两人，给出了最后的总结。
“对魔人族而言，我们通过数万年的人工筛选、文化和教育，‘卸载’或‘屏蔽’了这套预装的功能。”
“然后，自编了一套更统一、更纯粹的‘理性逻辑程序’。”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储藏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只有墙角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瑟琳那双银色的眼瞳里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原来，那不是需要被清除的bUG。
而是一套被遗忘的底层操作系统。
这个结论，让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的同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知识贯穿的通透感，似乎很多困惑都被解答了。
然而，214号的内心，却掀起了另一场风暴。
她的大脑同样在处理着梅菲斯特抛出的理论，但她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分散了。
一部分在分析，另一部分，却在感受。
她下意识地，朝着梅菲斯特的方向，挪动了极其微小的半步。
那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作。
一个寻求庇护，或者说，寻求“理解”的本能动作。
梅菲斯特的解释，像一束光，照进了她那片陷入恐慌的黑暗意识里。
原来，自己不是一个有缺陷的残次品。
自己只是……提前解锁了一个被封印的功能？
这个认知，让她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回了实处。
恐惧在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她无法用词汇定义的、对那个黑发男孩的复杂情绪。
他理解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他是唯一一个，能看穿她所有伪装，却又告诉她“这没什么”的人。
这种感觉……
很安全。
“那么，”瑟琳的声音打破了储藏室的寂静，将214号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既然这套底层系统如此高效，我们为何要弃用？”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因为不可控。”
梅菲斯特平静地给出了答案。
“恐惧能让你规避危险，但过度的恐惧，会让你寸步难行。”
“愤怒能让你战胜敌人，但失控的愤怒，会让你毁灭自己。”
“爱能让你保护族群，但偏执的爱，会让你无视整体利益，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看着两人，像一个冷酷的工程师，在分析一套充满了漏洞的旧系统。
“情感系统，是一套为了适应远古时期，那种信息极度匮乏、生存环境瞬息万变的操作系统。”
“它追求的是‘快’，而不是‘准’。”
“而我们魔人族，选择的是另一条路。”
“我们放弃了毫秒级的模糊响应，换取了绝对精准的、基于海量数据分析的逻辑决策。”
“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没有绝对的优劣，只有是否适用。”
瑟琳点了点头，完全理解了这个逻辑。
“所以，你的课题，就是试图将这两套系统，进行兼容？”
“不。”
梅菲斯特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
“不是兼容。”
“是驾驭。”
“我要做的，是找到那套底层功能，分析它的运行逻辑，然后，为它编写一套全新的驱动程序。”
“一个能让情感，像肌肉一样，被精准控制、收放自如的驱动程序。”
“让恐惧，成为我们最灵敏的预警雷达。”
“让愤怒，成为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让爱，成为我们凝聚种群最牢固的锁链。”
“而这一切，都将在绝对理性的掌控之下。”
“我们需要情感的力量，但不需要它带来的失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两个女孩的灵魂深处。
214号呆呆地看着他。
她看着那个站在潮湿、昏暗的储藏室里，平静地描绘着一幅足以颠覆整个种族未来的宏伟蓝图的男孩。
她的心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瑟琳看向梅菲斯特，那双银色的眼瞳里是纯粹的分析。
“你的模型，有一个前提。”
“驾驭情感，需要先理解它。而理解，需要体验。”
她的视线转向一直沉默的214号，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实验耗材。
“她，就是唯一的体验样本吗？”
“一个样本，数据存在偶然性。我建议，扩大实验组。”
瑟琳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我可以申请，成为第二个样本。”
她主动请缨。
这不是为了奉献，而是为了获得第一手的数据。
一个可能颠覆整个种族认知的课题，作为研究者，仅仅依靠二手数据进行分析，是低效且不严谨的。
214号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了。
她看着瑟琳，那双金色的眼瞳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她无法用逻辑解析的、类似被侵犯了领地的警惕。
这个课题，是属于她和他的。
是她用自己最大的秘密，换来的“生路”和“庇护所”。
瑟琳的加入，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
梅菲斯特没有立刻回应瑟琳的提议。
他的目光，落在了214号那张因情绪波动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上。
“你认为呢？”
他问214号。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214号大脑中一个全新的区域。
他，在征求我的意见？
这个认知，让那股刚刚升起的警惕和排斥，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被重视”的情绪所覆盖。
她的逻辑中枢飞速运转。
拒绝瑟琳？
理由不充分，会暴露自己的“占有欲”。
这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情感。
同意瑟琳？
这意味着她将不再是唯一的样本，她的“特殊性”将被稀释。
两种选择，都不是最优解。
“我认为……”
214号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
“瑟琳的逻辑是正确的。”
“但她不适合。”
瑟琳的眉头，第一次，出现了极其轻微的褶皱。
“阐述。”
“你的思维模式，过于稳定。”
214号迎上瑟琳那双审视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瞬间计算出的结论。
“你的情感阈值，比我更高。这意味着，需要更强的外部刺激，才能激活你的底层系统。”
“在实验初期，我们缺乏高效的刺激手段。将资源投入到你身上，性价比太低。”
她停顿了一下，给出了最后的判词。
“在找到能让你产生反应的刺激源之前，你更适合作为对照组。”
“一个完美的、未被‘污染’的理性样本。”
逻辑无懈可击。
瑟琳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接受了这个结论。
“方案可行。”
她微微颔首，退后一步，主动让出了“实验体”的位置。
214号的心底，悄然松了一口气。
一种名为“胜利”的、陌生的愉悦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悄然蔓延。
她成功地，守护了自己的“领地”。
“很好。”
梅菲斯特看着两人，平静地打破了这短暂的交锋。
“课题正式开始。”
“第一个议题：欲望。”
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女孩。
“我们是否存在，‘欲望’？”
瑟琳皱起了眉头。
她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甚至危险。
功利化的系统很可能诱发整个魔人族社会的崩溃。
所以，现在瑟琳和214号，只是在模拟。
而模拟的核心，就是“欲望”。
魔人族，存在欲望吗？
214号开口了。
有了梅菲斯特的“庇护”，她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掌控感，思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认为，存在。但与人类等种族有本质区别。”
“魔人族通过数万年的文化教育和自我约束，系统性地压制，甚至消除了那些具有强烈主观体验和情感色彩的欲望。”
她开始详细阐述。
“比如，性欲。”
“它在我们这里，不是一种寻求愉悦的冲动，而被重新定义为‘为种族贡献优秀基因’的指令。”
“当收到交配指令时，我们将其视为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如同饥饿时，需要进食以补充能量。”
“还有物欲，或者说占有欲。”
“在一个按需分配的社会里，它完全不存在。一件更精美的工具如果不会提升工作效率，那么获取它就没有逻辑基础。”
“虚荣与权力欲，同样如此。”
“我们的社会，不认可基于个人情感的荣誉。‘王’们或高级协调官的地位，是责任与计算负荷的同义词，而非享受特权的途径。追求更高的地位，等同于主动承担更繁重的思考的义务。”
瑟琳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这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
“但是。”
214号话锋一转，金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作为生物体，一些最根本的驱动力无法被彻底删除，只能被重新定义。”
“比如，生存欲。”
“这是最底层的硬件驱动。但在我们的文化中，它不再是个体层面的‘我不想死’，而是被升华为——‘我的存在对种族仍有统计价值，因此我应维持生命体征’。”
“当计算显示个体价值为负时，这个驱动就会被更高层的理性指令覆盖。”
“也就是，自我了结。”
梅菲斯特的视线落在214号的身上。
她正在无意识地，用她自己的逻辑，为她不久前的“恐惧”与“求生”，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么，”
梅菲斯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她的阐述。
“求知欲呢？”
“这是唯一被保留、强化，甚至神圣化的类欲望驱动力。”
214号立刻回答。
“但它被严格地导向了实用目的，我们称之为‘填补信息缺失与系统完善需求’。”
“对未知的好奇，不是为了愉悦，而是因为‘未知’这个变量，会降低我们生存概率模型的可信度。所以，探索和研究，是最高尚的义务。”